孫貽蓀老人展示自己珍藏的建筑西南鐵路紀念章
今天是成渝鐵路建成通車70周年紀念日,成渝鐵路的修建者之一孫貽蓀老先生要為我們擺一擺老龍門陣。在成渝鐵路修好之前,孫貽蓀沒有來過成都;而第一次到達成都,孫貽蓀是跟著鐵路修建部隊,一邊修路一邊走,“成渝鐵路修到了成都,我也就走到了成都。”
成渝鐵路是新中國成立后自主建設的第一條鐵路,全長500多公里,從1950年開始修建,僅用了兩年就全線建成通車。在鐵路建設的過程中,建設者接連克服材料匱乏、土匪破壞、工人短缺等諸多困難,眾志成城,自力更生,譜寫出了新中國鐵路建設史上的一曲壯歌。
2015年成渝高鐵正式通車的時候,孫貽蓀也被邀請參加成渝高鐵的首發(fā)。如今,成都對外的鐵路通道越來越多,成渝兩地間時空距離在不斷縮短,成都持續(xù)推動成渝地區(qū)雙城經濟圈建設,成都和全國乃至世界的距離越來越近。
嘉賓
孫貽蓀,1932年10月生于江蘇泰州。1949年進入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野軍大。1950年6月15日奉命參加修筑成渝鐵路,任西南軍區(qū)軍工筑路第一總隊參謀。隨后赴朝鮮戰(zhàn)場,任戰(zhàn)地記者;貒笤诔啥艰F路局工作至退休。
手記
2022年6月25日 成都
我生在重慶,長在攀枝花。在成都上大學之前,每個寒暑假,基本都在重慶爺爺奶奶、外公外婆家度過。在1995年老成渝高速建成前,從攀枝花到重慶基本都是坐火車,這段旅途要經過兩條著名的鐵路線:第一段是從攀枝花到成都,走成昆線;另一段則是從成都到重慶,走成渝線。成渝線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,不僅沿途站名倒背如流,而且12個小時多一點的旅途時長至今仍記憶猶新。
說起新中國的鐵路發(fā)展,成渝鐵路絕對是繞不開的重要節(jié)點,它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——它是新中國自主建設的第一條鐵路。
四川是一個對鐵路有著獨特情懷的地區(qū),當年的“保路運動”,不僅沉重地打擊了清政府的腐朽統(tǒng)治,也有力地推動了辛亥革命的爆發(fā),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。之后四川人民盼了40多年,成渝鐵路一直停留于“紙面”上,直到新中國成立。1950年5月,成渝鐵路全線開工,只用了兩年時間,就將四川人民近半個世紀的夢想變成了現實,這個偉大成就,是新中國成立以前任何時代都不可想象的奇跡。成渝鐵路的建成,不僅帶動了四川乃至西南的發(fā)展,同時為新中國培養(yǎng)了大量的鐵路建設人才,拉開了轟轟烈烈的鐵路建設大時代,為今天中國擁有全世界最先進的鐵路交通系統(tǒng)奠定了堅實的基礎。
采訪前我對孫貽蓀老先生就有所耳聞,這位成渝鐵路建設的親歷者有著許多精彩的故事,能夠為我們活靈活現地還原那個艱苦卻激情燃燒的時代。當我走進孫老先生的家,眼前這位老人背已微駝,但依然精神矍鑠。他思路清晰、表達順暢,拿起精心準備好的三張黑白照片送給我,照片中的他17歲,在二野軍大接受高等教育,臨時被抽調參加成渝鐵路的建設,經歷了從開工建設到建成通車的全過程,用他自己的話說,“我是用腳,一步一步從重慶走到成都的!
實錄
從軍校生到鐵路人
1950年6月15日,這一天對孫貽蓀來說是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天,也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。
孫貽蓀是江蘇人,在新中國成立后輾轉來到了重慶,并以優(yōu)異成績進入二野軍大學習作戰(zhàn)指揮。在年輕的孫貽蓀心里,保家衛(wèi)國是自己的理想,卻從沒想過自己的未來會與鐵路產生交集,并為之奮斗一生。
1950年6月15日清晨,孫貽蓀正在重慶南溫泉二野軍大操場上出早操,大隊政委劉冰忱命令他立刻回營房打背包,早飯后去市中區(qū)浮圖關西南軍區(qū)大操場入口處找值班警衛(wèi),限定下午兩點前到達。
同學們見孫貽蓀離隊,萬分不舍,請來照相館師傅拍了合照,這張照片成為孫貽蓀一生的珍藏。
孫貽蓀輾轉來到軍區(qū)大操場,報到后被帶進了會場,只見會場上一個個方陣列隊整齊,除了身穿綠色軍服的部隊外,還有身著藍色鐵路制服的員工方陣。值班人員帶著孫貽蓀從后面繞到主席臺的正下方,手一指說,“這是你們部隊!边@時孫貽蓀才看到橫幅上寫著“成渝鐵路開工典禮”幾個大字,而自己,則成了新組建的“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軍區(qū)軍工筑路第一總隊”的一員。
雖然過去了很多年,迄今孫貽蓀耳邊依然回蕩著鄧小平在隊伍出發(fā)前講的話:“四川老百姓盼望修成渝鐵路盼了40年,從清朝盼到民國。四川剛剛解放半年,百廢待興,誰來修路?我們決定派部隊來修!部隊開拔到工地之后,要一手拿鎬,一手握槍。修路不忘消滅土匪!修路是艱苦的,希望你們遇到困難,不要發(fā)牢騷說二話(怪話)!
賀龍司令員把繡著“開路先鋒”4個大字的旗幟,授予第一總隊李靜宜司令員,這面大旗由淮海戰(zhàn)役戰(zhàn)斗英雄、軍區(qū)警衛(wèi)團一連張連長扛著,走在隊伍最前面,孫貽蓀則跟著通信團二連緊隨其后,向成渝鐵路工地進發(fā)。
當晚,軍區(qū)后勤特地殺豬,為部隊會餐壯行。會餐席上,團長白生元把孫貽蓀介紹給戰(zhàn)友們說:“孫貽蓀是二野軍大在校生,來我們通信團擔任參謀,見習期兩個月!苯又岩粋紅綢小包當眾遞給他,里面是方形公章和長形條戳以及團長政委的簽名章。
這夜,孫貽蓀把紅綢包裹著的各式公章揣在懷里進入了夢鄉(xiāng),完成了從軍校生到鐵路人的身份轉變。
爭取五分鐘 打個大勝仗
當時,總隊司令部駐江津德感壩,孫貽蓀所在的通信團編為軍工總隊直屬第二團,駐中渡街。
到達工地不久,孫貽蓀就接到了第一個任務——架設電話線。架線分段進行,孫貽蓀跟著通信二連,從江津往重慶方向架設。一路跋山涉水,盡量讓黑膠皮線或依崖壁而行,或隱蔽在竹林樹叢之中,以防敵人破壞。架線的第四天是端午節(jié),孫貽蓀所在的連隊駐扎在泥壁沱,這是一個在山腳下的小村落。團里專門發(fā)了過節(jié)費,托老鄉(xiāng)去買了些雞鴨魚肉并幫忙烹制,晚上會餐。正準備開飯,有老鄉(xiāng)提起山里面最近來了一群人,不知道是不是“棒老二(土匪)”。
這句話引起了孫貽蓀的警覺,他獨自一人走到屋外眺望,此時一個包著白頭巾的老鄉(xiāng)匆匆從山上跑了下來,說山那邊來了一股土匪,大約百來號人!孫貽蓀趕快來到連長跟前,悄聲給連長匯報了情況,連長馬上吹緊急集合哨,下達命令:一、二班正面迎擊!三班留守幾處院落保護鄉(xiāng)親。
約五分鐘后,土匪黑壓壓地沖下山來,連長大吼:“射擊!”一陣槍聲后,土匪倒下了四五人,其余的慌忙逃散。連長帶著兩個班的士兵乘勝追擊,孫貽蓀和另一個班留守后方,并約定好紅色信號彈為收兵。孫貽蓀向團長報告情況,團長連聲稱贊:“打得好!”隨后團長說天快黑了,地形不熟,不可窮追,讓孫貽蓀打紅色信號彈。連長聽令撤回,似乎有些意猶未盡,說:“如果你晚幾分鐘發(fā)紅色信號,還要多撂倒幾個龜兒子!”
這天晚上,泥壁沱格外鬧熱。家家戶戶把照明的亮油壺拿出來,掛在屋檐下,把會餐的餐桌四周照得亮堂,一片喜氣洋洋。軍民有說有笑,都說剛才這一仗,長了解放軍志氣,滅了土匪威風。此后,鐵路沿線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。
孫貽蓀率先發(fā)現土匪敵情,沉著冷靜地為部隊爭取了五分鐘寶貴時間,團長專門派了自己的棗紅馬接他回團,這可是“最高獎賞”。第二天,團長宣布,孫貽蓀的見習期提前結束。
幾十年后,孫貽蓀來到泥壁沱故地重游,當地老人對當年的戰(zhàn)斗記憶猶新。聽說孫貽蓀是這場戰(zhàn)斗的親歷者,老鄉(xiāng)還送給他許多嫩苞谷和豇豆,表達對解放軍的一分情誼。
纖藤燃火把
青蒿克墨蚊
筑路生活艱苦,出發(fā)前孫貽蓀就有了思想準備。但到了工地現場,遇到的困難還是遠比來之前預計的多,也復雜得多,比如——纖藤與墨蚊。
因為工期緊任務重,大家往往天不亮就開工,天黑盡了才收工。工地沒有點燈,甚至連煤油燈都沒有,只能用火把來照明;鸢咽怯美w藤桿做的。四川多竹,竹子劃成細篾條,一擰,就成了纖藤桿,鄉(xiāng)間隨處可見。后勤處在鄉(xiāng)下收購大量纖藤桿,一根約一米,蘸上桐油更經燃,約莫能燃個把小時。當時以班為單位,一個班點一根纖藤,舉著它出工。走到工地天還沒亮,便把纖藤桿插在巖石縫隙里,作為開山的照明,纖藤桿燃完,天也差不多亮了。
部隊修路每天有硬指標,必須完成。清晨以排為單位按實到人數,計算應該完成的土石方,由鐵路施工人員用石灰撒上白線,白線不在了才算任務完成。遇上特堅硬石,收工號響了,白線還死賴在那里不走。這時,只好點燃纖藤桿,繼續(xù)強力攻堅。因此,清晨和夜晚沿線百姓都能看見工地上熊熊的火把。
對于鐵路建設者來說,燒纖藤還不算什么,最大的困擾是墨蚊。這種墨蚊學名叫“蠓蟲”,體積只有芝麻粒大小,是嗜吸人血的節(jié)肢動物。被墨蚊咬上一口就是一個風包,天氣炎熱時極易潰爛。由于當時衛(wèi)生條件有限,墨蚊叢生,建設者深受其苦,最痛苦的當屬上廁所,解一次手,臀部和大腿全是包,一巴掌下去,滿手是血。
建設者們與墨蚊斗智斗勇,先是買來萬金油涂抹,但墨蚊很狡猾,專挑沒有涂抹的“盲區(qū)”進攻。衛(wèi)生院小李不信這個邪,他發(fā)現青蒿對墨蚊有著非常好的驅趕作用,而且建設工地周圍遍地長著青蒿,獲取成本極低。小李在親自試驗有效后,將這個驅蚊“神器”進行推廣,從此墨蚊銷聲匿跡。小李因為這項發(fā)明,榮獲三等功。
全城收谷糠
“巧奪”駟馬橋
雖然建設條件艱苦,其間還經歷了人員的大變動、大調整,但孫貽蓀一直留在成渝鐵路上。工程節(jié)節(jié)前進,勢如破竹。1952年4月,成渝鐵路建設進入尾聲階段,之前建成的鐵路已陸續(xù)分區(qū)域通車,到了條件很好的成都,卻遇到了一個大難題——駟馬橋。
今天的駟馬橋,作為成都城北的繁華地段,已是一派現代化都市的景象,但在20世紀50年代,這里還是一片荒地。為了建設成渝鐵路,要在駟馬橋進行700萬方的大填方才能夯實地基,為鐵路建設創(chuàng)造條件。沒想到,1952年4月、5月的成都持續(xù)陰雨,讓建設遇到了很大麻煩。
工地上的建設者在雨中揮舞鋤頭,在泥濘路上挑著土小跑,還有打夯的女同胞,在稀泥爛淖里舉起石墩吼著號子,忘記衣衫濕透……盡管如此努力,效率卻不盡如人意——持續(xù)的陰雨是“罪魁禍首”。比如挑土,竹制的箢箕淋濕后,會造成泥土黏連,裝滿100多斤泥,費盡了力氣,倒出去最多80斤,還有20多斤黏在箢箕上。挑的擔子越來越沉,裝的泥土卻越來越少。
工期越來越近,建設進度卻不盡如人意,羅師長心急如焚。
怎么辦?是這樣事倍功半地繼續(xù)攻堅,還是另辟蹊徑解決問題?師長一籌莫展。忽然,一道靈光在腦海中劃過,他拍著大腿對孫貽蓀說:“快!趕快讓后勤全城收集谷糠!”谷糠在今天已經很少見到,但在幾十年前甚至更早前,做活路的都知道它是個寶——不僅能喂豬,而且雨天撒在泥濘路上還能防滑。把箢箕剔干凈,撒上一層谷糠,再裝泥巴,一準倒得一干二凈。
師長馬上讓后勤處滿大街貼告示:收谷糠!且專門注明:“成渝鐵路駟馬橋大填方工地,由于連日下雨,急需大量谷糠撒在跳板上和挑土的箢箕里,敬請各大米行大力支援,將谷糠送到駟馬橋工地,有專人按市價收購;或送交部隊在市里設立的收購點!
告示一出,全城驚動。第二天,師長一大早站在駟馬橋工地上,迎接送谷糠的隊伍。隊伍排成長龍,推雞公車的最多,自行車馱的也不少,郊外的還用架架車拉來。成都人用自己的熱情,全力支持成渝鐵路建設。眾志成城,駟馬橋大填方提前三天鋪軌。
1952年6月13日,成渝鐵路竣工,比計劃工期提前3個月。孫貽蓀也拿到了屬于自己的獎勵——“慶祝成渝鐵路全線通車典禮”攝影記者證。這個記者證可不一般,它有一個特權,能夠在主席臺上拍照。
1952年7月1日成渝鐵路正式通車慶典那天,孫貽蓀換上新軍裝,挎上相機,站在主席臺上,不斷按下手中快門。那天,30萬名成都人從四面八方來到火車北站前的廣場,從火車站一直排到了北一環(huán)路附近,人們身著節(jié)日盛裝,載歌載舞,盛況空前。
1952年7月1日,四川結束了沒有鐵路的歷史,迎來了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條自主建設的鐵路,在新中國的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。
對話
四川老百姓 捐出129萬根枕木
記者(以下簡稱記):您還記得70年前一些特別難忘的瞬間嗎?
孫貽蓀(以下簡稱孫):可以說我隨時隨地都被老百姓的熱情感動。我們修路時都在沿線老百姓家里住,他們不僅分文不取,而且很多時候全家擠在一起,把最好的房子給我們住。平時有什么好吃的,也都盡量給我們留著,在他們眼里,解放軍是自己的子弟兵,是親人,現在放下槍、拿起鎬修鐵路,一樣是為國家建設作貢獻,自己苦一些沒什么,要讓子弟兵吃好住好。
那時新中國剛成立,百廢待興,條件有限,鋪鐵軌用的枕木全靠地方政府籌集。四川人民踴躍捐獻——有的新婚夫婦拿出做新床新家具的木料,有的老年人拿出準備做棺材的木料,還有人把名貴的香樟木、紫檀木都拿了出來。據統(tǒng)計,四川老百姓捐了129萬根枕木。
另一件感動的事是部隊歸建。最初的成渝鐵路建設者是4萬名解放軍戰(zhàn)士轉制而來。1950年10月,抗美援朝戰(zhàn)爭開始,11月底,遠在西南的各軍工筑路隊相繼歸還建制,北上參戰(zhàn)。我作為參謀,繼續(xù)留在建設者隊伍中,和接替解放軍戰(zhàn)士的民工繼續(xù)修路。戰(zhàn)友們奔赴戰(zhàn)場那夜,我去江邊送別,他們站在船板上揮動雙臂,唱當時最流行的蘇聯歌曲《共青團員之歌》:“再見吧,媽媽!別流淚,莫悲傷,祝福我們平安吧!再見了,親愛的故鄉(xiāng),勝利的星會照耀我們!”歌聲在江風里不忍散去,久久低回。
“開路先鋒”
繼往開來
記:成渝鐵路中有哪些不為人知的“冷知識”?
孫:不少人以為第一根鋼軌是從菜園壩鋪起的,其實不是。鋼軌是從大渡口往九龍坡車站鋪設,當時要盡快鋪設到九龍坡港口碼頭,迎接從武漢用登陸艇運來的第一個火車頭;疖囶^乃龐然大物,在港口碼頭用纜車才能絞上來。山城人對纜車情有獨鐘,為迎接成渝全線通車,在兩路口修了纜車站,菜園壩車站上下的旅客,不再爬坡上坎。這也成為山城一道特殊風景。
還有件事很有意思。工地上實行8小時勞動,下午6點收工。當時全國人民正在掀起轟轟烈烈的捐獻飛機大炮、支援抗美援朝的愛國運動。不知哪個大隊首發(fā)倡議:每天多勞動半小時,作為捐獻飛機大炮之用。倡議一發(fā)出,不僅工程總隊的各大隊紛紛響應,各地民工也聞風而動。收工號吹響了,工地上民工挑著沉重的土筐,邊跑邊喊:抗美援朝!打垮美帝!捐獻飛機,支援前線!這成為成渝線上的一道風景。
記:您認為成渝鐵路的建設體現的是怎樣一種精神?
孫:成渝鐵路建設所蘊含的精神,正如之前賀龍司令給“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軍區(qū)軍工筑路第一總隊”頒發(fā)的那面旗幟上所繪的那樣,是一種“開路先鋒”的精神,逢山開道,遇水搭橋,不畏艱苦,敢為天下先。
這種精神時至今日,依然有著特殊的意義,不僅見證了新中國成立初期那段波瀾壯闊的建設大時代,也為后世提供了繼往開來的精神動力。
記者 吳亦錚 文/圖